周邦彦《凤来朝》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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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邦彦《凤来朝》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

逗晓看娇面。小窗深、弄明未遍。爱残朱宿粉云鬟乱。最好是、帐中见。说梦双蛾微敛。锦衾温、酒香未断。待起难舍拚。任日炙、画栏暖。

【本事】

沈雄《古今词话》引陈鹄《耆旧续闻》:周美成至京师,主角妓李师师家,为作《洛阳春》,师师欲委身而未能也,与同起止。美成复作《凤来朝》云……一夕,徽宗幸师师家,美成仓促不能出,匿复壁间,遂制《少年游》以记其事,徽宗知而谴发之。师师饯送,美成作《兰陵王》,云“应折柔条过千尺”,至“斜阳冉冉春无极”,人尽以为咏柳,淡宕有情,不知为别师师而作,便觉离愁在目。徽宗又至,师师迟归,更诵《兰陵王》别曲,含泪以告,乃留为大晟府待制。(按今本《耆旧续闻》无此条)

【汇评】

俞平伯《清真词释》:好一幅晓窗睡美人也。

又:《片玉集》中题,编者所加,此篇题作“佳人”,却尚贴切。佳人好相唯在于姿。《神女赋》曰:“姿态横溢。”又《文赋》曰:“其为体也多姿。”无他,文如其人耳。“玉艳珠鲜”、“柳欹花亸”者,姿也。

“逗晓看娇面”,入手擒题,而次句即顿。天明矣,以小窗之深,故弄明而犹未遍。无非片饷之延挨耳,却有多少的从容,是期待、是留恋、是惋惜……是的,也都不,在宁耐,犹是深闺梦里人耳。

紧接一句,“爱残朱宿粉云鬓乱”,文姝婉而格大遒。吾辈但以个中人之那般活现为快,如何而活现而觉得快活,却每不暇辨。以措辞精粹为解,难道不精粹么?是矣,而未尽也。刚健者,气婀娜者,姿。毕竟是姿也,执柯伐柯也,美人词以活的美人做胎子也。固亦有所出。郑叔问评本曰:“王建《宫词》‘宿妆残粉未明天’,此词前阕所本。”斯言是也。惟姿态之胜,有青出于蓝处。

笔致的挪转,语气的吐纳,顾盼飞扬,无垂不缩,上片结句遂于此回环往复中直下深微,而在琐窗罗帐间迟回一霎。宁耐的心情至此完全揭出,读者当知吾前言之非傅会也。然竟似复矣。似复而又不复何?盖一笔渲染,作两层钩勒耳。周保绪曰:“清真浑厚,正于钩勒处见,他人一钩勒便刻削,清真愈钩勒愈浑厚。”(《宋四家词选》序论)此言是也。以景言之,皆胧明也,以心情言之,皆宁耐也,一笔也,复也。然而不然,最好帐中见,观之不足也,已不甚朦胧而要他多朦胧会子的胧明也,痛痒相关之宁耐也。正于钩勒处见浑厚,则厚之至也。妙在其上“残朱宿粉”句已把美人写得威灵显赫,为造化怜才,为美人惜遇,则爱此朦胧,固人之情也,未免节外生枝矣。——即不节外生枝,亦人之情也。

……申言钩勒之义,他人何以薄,清真何以厚。释之曰,以钩勒为钩勒则薄,以不钩勒为钩勒则厚。或曰,滥调耳,请再释之。曰,描头画角是钩勒也,鞭辟入里是不钩勒也。钩勒是了解清真词之入门,然何足以尽之哉。若曰“愈钩勒愈浑厚”,言至善也,不愈重君惑耶。

……下片四句,皆折腰格,而末句直下,如左式:

说梦|双蛾微敛。锦衾温|酒香未断。待起|难舍拚。任日炙画栏暖。

此词以姿态胜,又题作“佳人”,而实写佳人姿态者,一首只“说梦”一句,而“说梦”一句中又只“双蛾微敛”四字,是实写,蜻蜓点水之笔,犹清真《丹凤吟》“弄粉调朱柔素手”句,犹小山《临江仙》“两重心字罗衣”句,粉痕脂涴,唯此而已。以文字代感觉难而非,以钩想像易而是,固不独写艳为然。即《清真集》中实写美人,亦非无俗笔,如《望江南》“宝髻玲珑”两句之类。

“说梦双蛾微敛”,一气读之,有一气读之之妙,顿挫读之,有顿挫读之之妙,一嫥以神情言,一通上下文言之也。“说梦”是醒了,“双蛾微敛”又是要睡罢,另外有一个自己老是这么磨咕着,而美人之美却多半在其磨咕中见,此通上下文之领会也。以上言之,醒已迟也。以下言之,又慵起也。“酒香未断”,既找足昨夜欢恣,又将朝慵缘故轻轻收拾,随手变换,针缕细甚。《漱玉词》曰:“被冷香销新梦觉,不许愁人不起。”此对镜台打反镜,飞卿所谓“照花前后镜”也。彼曰“被冷香销”,此则曰“锦衾温酒香未断”也;彼曰“新梦觉”,此则曰“说梦双蛾微敛”也;彼曰“不许愁人不起”,此则曰“待起难舍拚,任日炙画栏暖”也。一个是要不起来而不得不起来,一个是要起来而偏偏起不来,触手兰芬都成愁艳,又大有将正立的照片翻过来迳见其背之乐。

此犹其形迹然也,漱玉彼词清无可咽,过颊即空,清真此词丰若有余,到口立化。然此犹其笔墨之蹊径也。寻其根柢,宁有二耶。目凄神悚,是醒之情,必迳呈其陡削,柳瞑花困,是睡之态,必曲貌以葳蕤,然此犹局于文情也。谛观之,陡削而愈韶秀,足徵漱玉之良奇,葳蕤而反遒逸,以见清真之甚大。通乎性情之际,特假借之以言文耳,以为根柢在是,失之远矣。作者当日不知其所以然,读者今日亦不知其所以然而然,无间之妙,吾何间然哉。彼辄曰某某风裁如何,某某格调如何,皆耳食也,目论也。人世虽大,风裁格调又在何处耶?若曰在吾怀中,则寸心固足以括之也。若曰不在怀中,又安在耶?此不可不辨也。借曰有之,亦如行云流水耳。观者只赏幻变,以为舒卷漪沦得大自在,而不知彼受他力之支配正有其大不自在处。此又不可不辨也。

词写冬闺。飞卿《菩萨蛮》“暖香惹梦鸳鸯锦”,虽是新春情景,然彼锦衾温之不冬,固无碍此锦衾温之为冬也,至少亦无由证其非冬。观其逗晓弄明,迟迟不曙,通篇复不见花鸟点缀,与夫“日炙画栏暖”句,……或曰“春暖春暖,暖一定是春”,无如之奈何。然日已高舂,画栏乍暖,亦春融气象否? 至于新年残岁,节候依稀,当参校清真他作以辨之。

……结句分照全篇,“日灰”以照“逗晓”、“弄明”,“画栏”以照“小窗”、“帐中”,“画栏暖”以照“锦衾温”,而“任”字一领,先将“待起”扫却,继将“难舍拚”缴足,又如卷帘,层层倒卷而上,直到首句。此通上下文而析言之也……

【附录】

陈允平《凤来朝》:百媚春风面。凤箫催、绿么舞遍。玉鸾钗、半溜乌云乱。悄疑是、梦中见。曲叹弓弯袖敛。绣芙蓉、香尘未断。买一笑、千金拚。共醉倚、画屏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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