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弃疾《念奴娇》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
书东流村壁
野棠花落,又匆匆、过了清明时节。刬地东风欺客梦,一夜云屏寒怯。曲岸持觞,垂杨系马,此地曾轻别。楼空人去,旧游飞燕能说。闻道绮陌东头,行人长见,帘底纤纤月。旧恨春江流未断,新恨云山千叠。料得明朝,尊前重见,镜里花难折。也应惊问,近来多少华发。
【编年】
《邓笺》:淳熙五年(1178)。据词中起语,知为清明过后所作。淳熙十五年前,稼轩宦游踪迹之可考者,惟淳熙五年自江西帅台为大理寺卿,其时间适在清明节左右。东流,必为池州之东流县。则东流村壁者,乃指东流县境内之集村,非村以东流名也。梁启超于《韵文与情感》中解释此词,谓东流为徽、钦二帝北行所经之地,盖误。赵蕃《淳熙稿》卷四有《重九前一日东流道中》诗。韩淲《涧泉集》卷六有《忆舟过东流丘符清足轩》诗,知东流为其时江行泊驻之所。
【汇评】
周密《浩然斋雅谈》卷中:汪彦章舟行汴河,见傍岸画舫,有映帘而窥者,止见其额。赋词云:“小舟帘隙。佳人半露梅妆额。绿云低映花如刻。恰似秋宵,一半银蟾白。”盖以月喻额也。辛幼安尝有句云:“闻道绮陌东头,行人曾见,帘底纤纤月。”则以月喻足,无乃太媟乎。
杨慎《词品》卷四:“旧恨”二句,纤丽语,脍口之极。
潘游龙《古今诗余醉》卷四:“刬地东风”句,“欺”字安得妙。
卓人月《古今词统》卷十三:“欺”字妙。
沈际飞《草堂诗余正集》卷四:安“欺”字妙。“一枕”句,纤妍。合江水雪山,言恨,天才骏发。
潭献《谭评词辨》卷二:大踏步出来,与眉山异曲同工。然东坡是衣冠伟人,稼轩则弓刀游侠。“楼空”二句,当识其俊逸清新兼之故实。
陈廷焯《云韶集》卷五:起笔愈直愈妙。不减清真,而俊?/strong>旃!熬珊蕖?二句,矫首高歌,淋漓悲壮。悲而壮,是陈其年之祖。
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卷六:悲而壮,是陈其年之祖。“旧恨”二语,矫首高歌,淋漓悲壮。
同卷又云:稼轩词如“旧恨春江流不尽,新恨云山千叠。”又“前度刘郎今重到,问玄都千树花存否。”又“重阳节近多风雨。”又“秋江上,看惊弦雁避,骇浪船回。”又“佳处径须携杖去,能消几两平生屐。笑尘劳三千九年非,长为客。”又“楼观甫成人已改,旌旗未卷头先白。叹人生哀乐转相寻,今犹昔。”又“秋晚莼鲈江上,夜深儿女灯前。”又“三十六宫花溅泪,春声何处说兴亡。燕双双。”又“布被秋宵梦觉,眼前万里江山。”又“功成者去,觉团扇便与人疏。吹不断斜阳依旧,茫茫禹迹都无。”皆于悲壮中见浑厚。后之狂呼叫嚣者,动托苏、辛,真苏、辛之罪人也。
梁启超:此南渡之感。(《艺蘅馆词选》丙卷引)
梁启勋《词学》下编:词题曰:“书东村流壁”,相传此词乃写徽钦二宗北迁之痛心事。一种幽愤之情,而以曼声出之。缠绵悱恻,真所谓回肠荡气者矣。
俞陛云《唐五代两宋词选释》:客途遇艳,瞥眼惊鸿,村壁醉题,旧游回首,乃赋此闲情之曲。前四句写景轻秀,“曲岸”五句,寄思婉渺。下阕伊人尚在,而陌头重见,托诸行人,笔致便觉虚灵。“明朝”五句,不言重遇云英,自怜消瘦,而由对面着想,镜里花枝,相见争如不见,老去相如,羞入文君之顾盼。以幼安之健笔,此曲化为绕指柔矣。
唐圭璋《唐宋词简释》:此首书东流村壁。起句,破空而来,大声疾呼,弥见壮怀之激烈。盖失地已久,犹未恢复,而时光匆匆,又见花落,故不免既惊且叹。“刬地”两句陡接,琢句极细丽。风恶欺人,犹之妖氛四煽,亦倍见痛恨之深。“曲岸”三句折入,回忆旧事。“楼空”两句平出,惆怅今情。谓旧燕能说旧事,语极俊逸。下片,承上追怀当时之人。曾别、曾见,两“曾”字,皆旧恨。“旧恨”两句,总束上文,因不见当时之人,故旧恨如春江之流不断。而此后又未必得见当时之人,故新恨如云山之有千叠。东坡有“江上愁心千叠山”语。少游有“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许多愁”语。稼轩随手拈来,自然悲壮淋漓。“料得”两句,伤重见之难。“也应”两句,伤华发之多。梁任公谓此首“南渡之感”,亦无疑问。
吴世昌《词林新话》:稼轩“情至处”,可以从《念奴娇》(野棠花落)一首见之。词中有人呼之欲出,然已楼空人去,旧恨新恨如春江长流.云山千叠,果何事乎而有此重恨也?此中故事作者不欲睹人,亦不欲告人,希望不断,犹冀明朝重见,花在镜里,则亦可见而不可即,况作者亦将老矣。无可奈何,野棠花落,非至情人不能作此也。
又:稼轩词骤看不易解者,如《念奴娇》(野棠花落),实为一首感旧情歌。关键在上片“此地曾轻别”一句,故下接“人去楼空”。此“人”即上句所别者,亦即下句之“旧游”。下片关键在“帘底纤纤月”,而此句歧解最误人,起因于有误以为指美人足。
《邓笺》:苏轼《江城子》词:“门外行人,立马看弓弯。”龙沐勋《东坡乐府笺》云:“弓弯谓美人足也。稼轩词‘关道绮陌东头,行人曾见,帘底纤纤月。’疑从坡词脱化。”案苏词“弓弯”,应指新月,不指美人足。辛词“帘底”句,当系指帘里美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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